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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娶親》

 

 

1. 

夕陽西沉黃昏遠去,遠看森林邊際的天空正宛如火燒一般絢爛,如此的美景配上逐漸暗下天色的時間,正所謂逢魔時刻已至。雖然現在這個世道大概也沒有什麼妖魔鬼怪了,但如果可以早早回去民宿舒服的洗個熱水澡,再去找小吃街蹓一圈想必是一個完美的睡前宵夜活動——

當然,想像是美好的,對於現在的伊得來說,現實是殘酷的。

「救命啊來誰都好拜託放我走啦——」整個人被關在粗糙的木柵籠中身上還纏著一塊莫名其妙的白布,隨身包裹手機錢包一件不剩的伊得絕望地抓著粗糙的木條對天吶喊。

2.

事情要回到六個小時前說起。

這次的日本行是社畜早早就安排好的行程,辛苦工作的動力就是為了在出去玩的時候可以想怎麼浪就怎麼浪——當然不至於一浪回到解放前(?),辛勤跑了幾個夜店跟遊樂園後伊得還是有為自己安排了舒緩心神的觀光參拜之旅。一方面是不知從哪聽來他的行程,以前共事過的朋友約他來自己出差的旅館分床不收他住宿費,他自然開開心心的約了碰面時間地點要蹭一蹭別人的福利。

但是拖著行李會合後才知道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實際上慷慨的朋友其實是截稿日迫在眼前,死皮活賴的盧了伊得半天才凹到他幫忙,再三保證了伊得只需要幫他去某間名不經傳的小神社拍拍照走訪一遍,他有現成素材可以拼稿子事情就算完,一概費用都可事後跟他報帳,完了再請一頓高級燒肉答謝——如此福利大方,伊得也就順勢答應了,兩人把行李往住宿處托管好就依照計畫各奔東西。

神社本身倒是沒什麼特別的,紅色的鳥居、白石的廣場與茂密的林蔭,從鳥居上的稻荷字樣可以知道這裡供奉的是狐仙,神社裡常見鎮邪的柏犬倒是搞笑的換成了狸貓的樣式,某些擺放的石製造景也是各種各樣的小動物,伊得拍了好幾種不同的,有些甚至像是妖怪有著仿人的造型,看上去很可愛,如果單純當成觀光地倒是一個賣點。就是不知道為什麼當地的居民似乎挺避諱這裡的。神社內沒有幾個人員走動,沒有一般神社常見,販賣御守類籌措經費的巫女攤販,遊客就更不用提了。

「不好意思——」

伊得叫住了一個拿著掃帚模樣畏縮的男人,他自認日文還行溝通應該沒什麼障礙,但對方先是被他嚇了一大跳,後面不管他問了什麼都用猛烈的NO跟搖頭強烈拒絕伊得的交流,最後掃帚一扔人就跑了,徒留傻眼伊得一個人看著微風捲過落葉,感覺自認親民100分的營業用微笑遭受莫大的挑戰。

「真是不解風情的小少爺,一個人在這裡鬼鬼祟祟的想做什麼呢?」薄涼又慵懶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伊得不解地回頭,看見一棵樹下某個男人正翹著腳坐在一顆造景石上噙著微妙的笑容看著他,伊得不記得剛剛見過這個人,但姑且有人可以回答問題了,他便走近了點,卻被對方一個手勢阻擋在樹蔭陰影的邊緣外。

「真是令人驚訝的缺乏神經。異地來的旅人,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這裡的神明並不歡迎無趣的訪客嗎?」

「欸?這間神社不歡迎外人參拜嗎?」伊得困惑地眨眼,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我不是可疑的人啦⋯⋯嗚哇自己這樣說突然覺得我真的蠻可疑的。不過不歡迎外人參拜是為什麼?剛剛我也想找人問問但你也看到了,大家不敢理我嘛,你是這個神社的負責人嗎?」

「哼嗯⋯⋯」性感的勾音撩動著伊得的耳膜,男人完全沒有起身的意思,只是神色淡淡抬眼又打量了伊得一圈,「這裡供奉可不是福澤的神明,而是兇神。你以為人為什麼需要為災禍建造神社?誰都知道喜怒無常的神明大人樂意拿無辜的居民取笑玩樂,這裡可不是給小少爺嘻嘻哈哈品頭論足就可以一走了之的⋯⋯說不準神明大人——」他幽幽的吊了口氣,看著青年隨著自己的話語從懵懂轉為驚疑不定的表情,「偶爾也想換換口味,拿外來的小記者尋個開心呢?」

一瞬間臨時上崗的小記者感受到某種惡意,被從頭到腳的涼意激得一抖,但想著完事後朋友答應的優渥條件,以及日本旅遊地那麼多大不了之後打死不再來的僥倖感,伊得還是咬咬牙開口,「我明白了,但我還是想問問這個神社是怎麼建立的,你說的兇神,總有一個起源——」

遠方傳來一聲重物砸落的匡噹聲,伊得猛的回頭,看到是御手洗旁的一個木桶倒了下來,水潑得到處都是,有一個身著浴衣的人正慌張地四處張望,似乎被什麼沒看見的東西嚇得不輕。某種毛絨絨的觸感撫過身側,伊得轉回視線,驚訝的發現剛剛還坐在那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出樹蔭的範圍,留給他一個披著和服外罩優雅遠去的背影。

「——好奇的小少爺,如果真的好奇,不如等到夜晚如何?說不準你有勇無謀的莽撞,或許可以在神明的心血來潮裡僥倖活下來呢⋯⋯?」

遠遠的伊得似乎聽見了有人這樣說道,但是細碎的耳語被沙沙作響的樹梢、御手洗台的潺潺流水聲揉碎揮灑在風聲中,他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聽到什麼,只是獨身站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中央,一臉莫名奇妙的搔搔髮尾。

「結果最後還是沒有回答我問題欸,說起來他到底是不是神社的負責人?」

3.

現在回想起來,他就不應該這麼敬業,他就不應該在當地買點心的時候順口問那個神社的事情的⋯⋯!

伊得抓著木欄杆心中刷滿了瀑布般的淚水,姑且不論神社乃至小鎮怪異的氣氛,有人敢在這種怪異的氣氛下似是而非的恐嚇他就是一種別多事的警告,為什麼他要多嘴一句問老闆那個人是誰呢?他就應該閉嘴快點回民宿至少還有朋友請的晚餐可以果腹啊——

又餓又冷的伊得只能聊勝於無的用那條不知道幹嘛用的白布充當披風或圍巾把自己裹好,入秋季節鄰近夜晚的樹林是真冷。現在也不知道幾點了,下午沒吃什麼東西讓他餓得要命。雖然被關在木柵欄裡感覺好像安全一點,但如果有蛇一類的害獸⋯⋯

耳朵好像聽到了什麼響動,伊得提心吊膽地轉頭去找,但是黑漆漆的戶外他再怎麼睜大了眼也只能勉強分辨出林木隨風晃動的影子,理智知道越害怕越可能幫自己塑造不存在的幻影,伊得拉緊白布想了很久,終於想到都市傳說裡如果想要趕走鬼怪,就應該男上加男給這些陰暗玩意兒一點陽剛的東西——但手機早就不見了他是拿什麼來壯膽啊!!

眼角餘光有什麼紫色的東西一閃而過,腦內已經在走馬燈跑過各種媽佛版標題的台灣人顫抖地僵直身體,能想起的各路大神都拜託一遍百般祈禱只是自己的錯覺,好不容易做足心理建設才慢慢轉頭去看,定睛望去卻真的有一團紫色的光影在不遠處的半空漂浮著散發微光。

伊得嚇到靈魂差點從嘴巴吐出來,更恐怖的是隨著紫色光火的閃爍不定,身周的樹影突然搖動得更厲害,隱約可以聽到幼童嘻笑的聲響迴盪在風聲裡,揉碎在枝葉間的還有不知誰在哼唱的無名歌謠。除了那抹紫色的幽影外,黑影中亮起了大小不一的成對綠光,現在已經不是單純鬧鬼的問題了。

伊得緊張地在地面徒勞無功地摸索,希望能找到例如樹枝那類的東西充當武器,即使不能防身也能壯點膽,卻不想手上擦過草屑中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他想都沒想地往下一瞄,卻看到一隻灰撲撲的絨毛動物坐在一旁揣著前肢歪著腦袋看他。

老鼠?兔子?還是狐狸?伊得一時還沒從恐慌的情緒抽離,呆愣地看著小動物一屁股蹲坐在雜草上,前肢像模像樣的在身上的皮毛搓了幾下,對他齜出仿似人面的斑紋與密密麻麻的尖牙,「碰到別人是不會說對不起嗎,沒禮貌的人類——」

於是隱忍了大半天一直盡力表現出平穩的普通人類,終於如妖怪所願的讓正常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4. 

窸窣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雖然正在慘叫的伊得聽不清楚,卻不妨礙他叫到一半嚇到開始打嗝,回過神來關他的木籠已經被圍了一圈大小不一的動物,交頭接耳的對他品頭論足,「這次的人類不怎麼樣啊?」

「叫聲刺耳,不夠肥美,為什麼這次的祭品——」

「又是玩具嗎?又是大人新的玩具嗎?」

「大人已經幾百年沒有看中人類——」

「嗝、你們說的、嗝,大人是誰?」伊得摀著嘴徒勞無功的想要讓打嗝聲不那麼明顯,可惜因為打嗝斷斷續續的問句讓他像個寶寶似的,被各種小動物(妖怪?)忽略,依然故我的談論著伊得只能一知半解的難懂日文。

「不好吃、不好吃⋯⋯」

「笨吶、クヤ大人要我們好好招待這個人類,不可以吃——」

「別鬧了,クヤ大人要我們好好招待客人,我已經等這天⋯⋯」

「白色的、白色的衣裝⋯⋯」

眼看著妖怪們討論半天,終於齊齊轉過視線,被無數綠點包圍的伊得頓時寒毛直豎,顧不得在寒夜中凍得有些僵硬的四肢,掙扎著站起在行動範圍有限的木籠內擺出威嚇的姿態,「不准過嗝、來!再過來我、我連你們這種可愛的小動物嗝、都吃的!」

遺憾的是他的日文大概率妖怪是聽不懂的,至少毛茸茸的妖怪們並沒有被他的張牙舞爪嚇到,一隻一直隱身於黑暗中的瘦高猴子慢吞吞地爬到柵欄前對著他嘀咕半天,指揮著小動物們抬起關押人類的牢籠搖搖晃晃的走入森林內,伊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幾隻小猴子落到他頭頂的籠桿上,怪笑著伸手拉扯他的頭髮,又是陌生的歌謠從妖怪們的口中傳頌著,儘管聽不懂他們在做什麼,伊得當然知道不會是好事,問題是這該死的籠子他還真的沒有逃跑的地方啊啊啊——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搖晃的步伐停下,伊得只感覺籠底開始傾斜,在反應過來之前就被抖落到地上摔得屁股開花。他聽見了熟悉的慵懶笑聲,妖怪此起彼落的桀桀怪笑包圍著他,或許他應該要慶幸今晚是有滿月的晴朗夜晚,至少因為月光他總算能看清自己在哪了。

眼前所見的是彷彿被拋棄在過往時代的廢棄神社,他會摔得七葷八素是因為地面就是堅硬的石板,幾乎快被植披覆蓋的陰暗建築與神龕看起來有什麼爬出來都會不太意外,伊得看著高舉木籠的大猴子正在對著神龕鞠躬,將他裡外三圈圍滿的小動物們也像模像樣對著神社叩首跪拜。他也不知怎麼想的,或許是嚇人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他乾脆掀起白布跳起來同樣對著神龕碰地五體投地,來了個猛虎落地式土下座,「不管是觀音神佛上帝凶神妖怪大大哪路神仙都好,如果今天我要死,至少讓我跟個美男春宵一刻再送我進黃泉啊!」

「哦?」有個聽起來很熟悉的嗓音慢條斯理的用尖銳的指甲輕拂過他的頸後,「求饒的姿態做得不怎麼樣,許的願望倒是挺美呢?該說真不愧是小少爺,做鬼也要牡丹下風流⋯⋯呢?」

5.

靠啊,人真的不能亂許願欸。

頸後若有似無戳著他的東西尖銳地很,幾乎讓人懷疑每一下銳利的觸感都在頸後留下了鮮紅的印記,伊得冷汗直流的維持高翹屁股姿勢,想偷偷往前爬遠離危險的尖爪,可惜這點小把戲很容易就被戲弄他的『人』看穿,輕而易舉地按在他的腰上阻止他動作,「哦呀?狡猾的小少爺,如果想要饒過一命,只有這樣可看不出你的誠意⋯⋯我警告過你了,至少⋯⋯要能讓『凶神』不無聊的程度唷?」

壓在後背的腳掌踩得不重,只是令伊得寒毛直豎的惡意感始終包圍著他,伊得只能苦中作樂的對自己安慰道至少現在威脅他的不是聽不懂人話的野獸或凶神,他盡可能冷靜使用自己所知所有的敬語,「呃⋯⋯那、クヤ大人⋯⋯能否先放開我,讓小的可以領受這個娛樂神明大人的⋯⋯任務?」

靜謐的夜裡只有風聲回答他的問題,飢寒交加的苦命社畜等了半天才終於聽見那個好聽的聲線輕輕哼出慵懶的鼻音,壓制的腳挪開了卻有另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他抬頭,耳邊只能聽見各種細碎的爪印踏步以及不疾不徐的人類腳步聲,木屐的聲音像是懸吊在頭頂上的朗基努斯之槍隨時準備驗證他的噩運,幸好他的運氣不算太壞,一聲清脆的彈指聲後,姿勢彷彿凝固似的台灣人全身力氣一洩,又是咚一聲整個人摔在石板上再度眼冒金星。

伊得抬起頭,眼前破敗的神社台階上已經坐著一個先前不曾見過的人影,早先將白石廣場擠得滿當的小妖怪們不知何時早已退得乾乾淨淨,在月光的映照下眼前的男人讓荒蕪叢生的廢墟背景像是設計好的佈景似的,男人撫過鬢角散落的碎髮(那動作真他媽的性感),看著他慵懶的斜撐手臂搭在側臉,就連鋪散在殘破台階上的和服布料都像一卷畫的一部分。

哇。

不是吧、這個世界還是正常的?隨便許的願真有實現的時候?

只是對上男人如怪物般細長的眼瞳,伊得一激靈就驚覺冰冷無情的目光底下可是實打實的人身安全威脅,忙不迭地爬起來先幫自己拍乾淨身上的髒汙,徒勞地試圖理平柔軟的衣物貼合身體應當拉出的皺褶與線條。

「那麼クヤ大人⋯⋯就容小的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不知道為什麼被村民送過來的路人一號⋯⋯」伊得只慶幸還好他不是內向的人,雖然成長過往也有彆扭的反叛期,至少讓他把現在的情況當成是活動主持或舞台表演他還能硬著頭皮裝下去——只是莫名有種預感,眼前艷麗到仿彿不該存在於人世的男人並不是當真要他表演出什麼,至於為什麼搞出這樣彷彿在戲耍他的局面暫時有待商榷。

不過嘛⋯⋯不管是哪路的神明大人,我伊得今天就在這裡接受挑戰啦!畢竟極品到這種程度的⋯⋯不對、畢竟對方也掌握著自己的生殺大權(的樣子),能屈能伸大丈夫,這點委屈我受的起!

 

6.

「看小少爺剛剛信心滿滿的樣子⋯⋯現在可真是讓人失望的模樣啊,真是可憐。」名換クヤ的男人敲敲手上的煙管抖落點點細灰,裝模作樣的嘆口氣,襯得他面前氣喘吁吁的年輕男人真如他口言地不堪入目⋯⋯鬼才信你勒!

「如果クヤ大人可以老實的讓我好好表演完一個項目的話,我會很感激您的⋯⋯」

伊得動了動手腳,確認已經沒有莫名的力量再試圖讓自己跌倒或吊在半空的危機後,忍不住毫無形象的癱軟在地上揉揉痠疼的四肢。本以為最差也不就是應付甲方這種程度的累人差事,結果凶神真不愧對凶神的名號,與其說是要人奉承娛樂神明不如說是惡劣的神明拿人類取樂,取樂的方式雖然不致命但至少包含了突然從地磚縫隙爬出來的孩童小手還有突然變色的清冷月光,比起來帶著微溫的豔麗紫火都可稱得上是提供照明的溫馨舉措。

伊得的膽量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在三番兩次的突襲中也難免失去耐心失言頻發,更何況任誰被差點絆倒後又被未知力量困著腳踝倒吊起來也沒辦法好聲好氣到哪裡去。奇怪的是男人似乎並不在意伊得偶爾流露出的無敬意跟真性情,儘管會在伊得試圖得寸進尺時展現出真實的殺意,實際上被擄來的路人A卻沒真正受到多少皮肉傷。

但頭上血紅的月光仍然像是在昭示他不幸的命運,畢竟『クヤ大人』戲耍了他這麼久,看起來卻一點都沒有要放他自由的樣子,伊得也不想裝了,逼人強顏歡笑也是需要對等的報酬的,「很抱歉讓神明大人看到如此不堪入目的表演,招待不周實在是我力所不及⋯⋯我就直接了當的問了,雖然我孤家寡人一個還是惜命的,要怎麼樣您才可以放我走呢?」

「⋯⋯」神明大人的嘴角弧度開始拉平,伊得一時竟畏縮起來,但是想趕緊回去文明社會填飽肚子睡個好覺的念頭壓倒了可能遭遇危險的膽怯,他硬起脖子跟那雙細長的眼眸定定對視。

「——看在小少爺不堪入目的賣力表演上,我就勉強回應你的請求吧,要記得說敬語喔,對神明不敬可是大忌⋯⋯對吧?」

男人終究是答應了他,伊得鬆口氣,看著神明大人慢騰騰地站起,一步一步走進了黑暗的神社室內。「如果沒跟上來走丟了,後果自負。」

伊得不過遲疑一下,對方很快就連和服下襬都被吞噬了一般沉入黑暗中,徒留他自地上一骨碌地爬起。伊得看看天上泛著紅光的月亮又看看同樣像是在黑夜中大張著嘴的樹林,咬咬牙還是尾隨著對方快步跳進了破敗的黑暗洞口裡。

伊得應該慶幸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踏入黑暗的第一步時,從樹林裡傳來了幾聲夾帶著飢鳴的嘆息,有扭曲著大臉的飛頭隱約從樹梢間飛出後又被紅色的鳥居彈回了原位,消失的小動物們紛紛從躲藏的地方探出頭來,弱小的幾隻已經被更大長相更奇特的妖怪捕獲放入口中,在嘰嘎嘰嘎血肉糢糊的咀嚼聲中,屬於百鬼的盛宴已經開始了。

——不過,畢竟那是屬於非人妖怪的狂歡,都與受到神明眷顧的人類沒有關係的,不是嗎?

7.

有勇無謀的走入感覺會鬧鬼的屋內,大概是伊得此生做過最勇敢的事情之一。

順帶一提答應朋友幫他跑這一次採訪拍攝是他最後悔的事情排行榜前五名。

伊得小心翼翼地用腳尖試探著能走的區域,頭皮發麻地聽聲辨位木屐的聲音是往哪個方向遠去,哪裡又有窸窣的小動物或昆蟲製造的白噪音。奇怪的是神社的外表看起來明明就不大,他一路走來卻幾乎沒拐過幾個彎,甚至越走他越能在黑暗中看見建築隔間的輪廓,直到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從屋內的緣廊一路走到了室外的緣側上,無法分辨來源的詭異光影令他能看清周遭的輪廓。

他看見了金魚優游於空中於遙遠的山壁拉長出鯨一般的巨大的黑影,穿著背心人模人樣的黃鼠狼從他腳邊匆匆趕過,夜梟飛越他身旁時用巨大的圓眼緊緊盯著他直到整個腦袋都反轉身軀逐漸縮小到看不見,有不知哪裡傳來的絲竹聲在幾聲悅耳的敲擊後接著女人的幽怨歌聲隨風消逝;光怪陸離的光景讓人禁不住想嘆息卻又讓人擔心呼吸大一點就會破壞眼前扭曲的平靜,伊得回過神發現自己又快要找不到那件華麗的和服,只好集中精神努力追在後頭一路小跑。

「客人、尊貴的客人,請留步。」有個細細小小的聲音喊住他,伊得回過頭,有些慌張地看看前面彎過轉角消失的男人又低頭看見拉著自己褲腳的三角頭巾小豹,「抱歉、我有急事不能——」

「吾知道,是クヤ大人的貴客吧。」奶聲奶氣的小豹子跩著他的褲腳堅定不移——伊得想使勁都抖不掉對方爪爪的堅定不移,「クヤ大人終於下定決心,吾等必須好好為儀式做準備才行,這可是百年來的大事,貴客也要做好準備,雖說クヤ大人會選擇人類真是稀奇的事情啊,時間可是很緊急——」

「不、等等,做什麼準備?」身周又有幾個小動物竄出來簇擁著他,伊得看看那個衣襬消失的轉角著急著想跟上卻又被不合理的巨大力量推往另一個方向,小動物們搖晃著尾巴歡欣鼓舞的回答他:「逢魔時刻已至——」

「百鬼夜行為先祭——」

「妖月祝福吾等——」

「身披無垢的祭品進入神隱之地——」

「人類不可見、不可聽、不可說的婚禮——」

小動物們張口一句接一句,像是在應和又像是傳頌著什麼,伊得無能為力地對空爾康手,「等等等、慢著慢著!你們家神明大人答應了要放我走,我——」

「貴客為神隱之子,無須擔憂只需靜待。」小小的妖怪們齊齊停下了動作,抬頭跟伊得四目相對,整齊劃一的露出在伊得看來毛骨悚然的微笑,「神明降下喻意允許狂歡,婚禮的主角已經準備好,百聞不得一見狐狸娶親的盛宴,貴客確定真的不要見證嗎?」

「⋯⋯嗯、那個,我去⋯⋯」伊得不是很確定自己有沒有理解對意思,但總覺得拒絕了對自己似乎不是什麼好事⋯⋯從剛剛就是這樣,明明說是祭典狂歡一類的字眼,卻總又感覺到若有似無的惡意與垂涎之感,彷彿踏錯一步自己就是妖怪的盤中飧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個看起來彷彿在戲耍他卻似乎總給自己一線生機的男人。

無論如何,直到最後一刻都不能放鬆緊惕啊,直到走進家門前都屬於出遊的範疇內要提起一百二十個警戒心。伊得努力在心裡給自己加油打氣,終於乖乖順著妖怪的力道把自己推進了另一種尷尬的境地裡。

8.

嗯、他現在確定了自己沒理解錯,他聽到的的確是狐狸娶親這個就算不逛媽佛版都耳熟能詳的名詞。

但是,為什麼,現在他要穿著這一身勒的人幾乎喘不過氣的衣服坐在這裡呢?

伊得被妖怪們推進一個和室後就迎接了一番眼花撩亂的操作,等他意會過來時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全部換掉變成一身女士和服,勒的死緊的腰帶跟層層疊疊份量極重的布料徹底限制了他的行動能力,他只能慶幸還好臉上被抹的粉似乎不重,直到被簇擁著走進另一間奢華的宴會廳時伊得都不明白事情到底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一度以為跟丟了的豔麗男人獨坐在正廳主位上拎著酒杯,看著來人哦得千迴百轉意味深長,雖然猜到現在身上發生的所有狗屁倒灶的小破事都跟眼前的人脫不開關係,但是男人已經是此時此刻伊得最熟悉的生物了,可憐的迷途者只想趕緊湊到引路人身邊尋求一點聊勝於無的安全感,卻不想他一步踏出瞬間就被身上的衣服絆倒正面向下直接撲街。這次伊得撞得鼻頭通紅眼眶帶淚,狼狽地撲騰半天才從地上爬起(這該死的腰帶),抬頭卻見著男人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彷彿終於確認了什麼。

他在伊得開口前抬起手,想要攙扶伊得的小動物被阻擋在突然閉上的障子門後,正廳內所有的和紙門齊聲閉闔,伊得無措的看著男人站起,一時間無法肯定神明大人突然驟變的氣場是因為他可笑的裝束或愚笨的行徑。

「裝傻到了這個地步也該進入正題了吧,休伊的繼承者。」凶神終於不再掩飾自己的本質,從男人身後突然竄出的巨大尾巴撲天蓋地的佔據了正廳所有可以逃跑的路徑,明明看起來柔光滑順的紫色皮毛卻在抖動時給人張牙舞爪的威嚇感,伊得動彈不得的瞪視著說變就變的神明大人,心理拼命默念著氣勢輸了絕對會被吃掉,「我只是被村民綁架來的外國人,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哦?那麼你身上這股力量是什麼?一無所知的人可以逃脫我的咒術?」神明大人完全沒打算聽他辯解,從座席中起身的每個動作都在加深對伊得無形的壓迫,更別提以現在束手束腳的裝扮,伊得就像覘板上的肉一樣只有待宰的份。

但是狂暴的法力卻在碰上可憐的白無垢之前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抵擋開直接消散,底下站不起來的人類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還舉著手臂試圖抵擋未知的攻擊,千年狐妖瞇細了眼,閃身到了青年眼前一把拉起他阻擋的手臂。

伊得眼睜睜看著狐妖尖銳的指甲挑開了他的衣襟拉出了一段紅繩,上面掛著一顆晶體正在閃爍著微妙的光芒,狐妖彷彿沒見到伊得同樣吃驚張大的嘴巴,手上使勁就想跩下那顆寶石——接著沒有然後了,晶體瞬間同紅繩一起在狐妖的手上化為碎光,晶亮的碎屑又通通落回青年的白無垢身上隱沒消失,莫名其妙的台灣人跟面無表情的狐妖四目相對,乾笑著舉起手投降,「那個、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看小少爺這副蠢樣,你會知道什麼我比較意外。」狐妖冷笑著抱臂思考,目光倒是一瞬都沒從正在摸遍全身想知道剛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青年上離開。伊得已經放棄猜測對方到底想幹嘛了,反正爛命一條能拖一時是一時,想了想他還是努力開口,「我不知道你提到的休伊是誰,我只是旅行到這裡的人,因為朋友的要求才來這裡拍幾張照片而已,而且剛剛的寶石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拍照?小少爺是指這種小玩具嗎?」眼見狐妖手掌一翻,他被綁架前帶著的相機就出現在人家手上,伊得瞪大眼,看著手臂線條漂亮的狐妖勾著揹帶把貴重的機器晃來晃去,差點跪下來求神明大人高抬貴手輕輕放下他的機質喔喔喔喔——

「重新再來一遍吧。」狐妖凶神笑咪咪的對著再度五體投地的俘虜沉下嗓音,又回到了似笑非笑的戲謔態度,「伊得君也該好好記住自己丈夫的名諱了,畢竟都要嫁與凶神為妻,如果喊錯了夫君的名字⋯⋯哦呀,或者我的新婚妻子就等著我替你出這口氣呢?」

9.

伊得想起了一句話,to be or not to be。

嗯,生存或毀滅,真是個好問題。

無論如何凶神大人給予的問題他不樂意選,總感覺哪種回答皆為送命題,所以他決定換一種方式回應,「所以クヤ大人真的要娶我嗎?我只是普通人,而且狐狸娶親應該是發生在太陽雨時的浪漫譚?」

「別拿人類偶然記錄下來的過往說嘴,」狐妖的聲調飄揚起來,依伊得的直覺來說這是危險的前兆,「不過有件事人類倒是沒有弄錯——人類本就不該探究不屬於你們範疇的東西;睜眼不可視、附耳不可聽、口言不可說⋯⋯還是說,既然已經身為神隱之子了,小少爺打算來這邊盡情的放縱自己——」

「不不不,我還沒打算放棄人類的身份啊,雖然很討厭綁架我的村民,也沒有到需要殺人報復。」伊得努力擺手拒絕,「話說在前頭,跟尊貴的神明大人您打一炮我很願意,但結婚什麼的對神明大人來說不會太草率了嗎?妖怪不是及時行樂就好?我可以提供神明大人很~~舒服的體驗,至於留下什麼我們好商量⋯⋯」

「真是薄情的負心人呢,明明為了我親愛的妻子做了這麼多事情,人類果然是不可信的⋯⋯」狐妖大神輕皺眉頭幽幽地嘆氣,伊得真是怕了他了。為了避免這位神明大人繼續把事情歪曲到其他報復社會的行動,只能拼命的絞盡腦汁想轉移他的注意力,「怎麼會呢,只是神明大人都為了我做了那麼多事,到現在都還沒有好好的回報您,更何況成為您的妻子這種特別的身分呢,不如我先服侍您別的?您喜歡按摩還是——」

「哦呀。」狐妖用指尖抬起了人類的下頷,尖利的指甲輕輕搔刮著俘虜凸出的喉結,似笑非笑的以曖昧的距離止住了滔滔不絕的業務之口,「那還真是真虧你有心了⋯⋯但如果我執意想盛大地辦一場婚禮,你又打算如何呢?」

「別吧⋯⋯」伊得忍不住脫口而出,「那你還不如找我問那個休伊的事呢,雖然我什麼都不知道但結婚這件事——」

「結婚怎麼啦?」狐妖笑咪咪地看他,伊得這才驚覺自己又不小心脫口出真心話,難得紅了臉,期期艾艾的伸手試探地拉了拉狐妖的袖子,還好沒被打掉,「我是說,我有點餓了,不如我們先吃點東西再討論?如果可以睡一覺就更好了⋯⋯」

美麗的神明大人輕笑了一聲,低頭看著衣領凌亂的俘虜終於捨得伸手幫他理好失禮的儀表,等伊得掙扎著站起身後,狐妖又是一彈指,熟悉的妖怪們就像幕府劇那樣端著精緻的食盒魚貫走入擺放好又俐落地告退,障子門外不再怨嘆的絲竹聲再次吹奏出適合宴會的曲子,在和紙門上時不時還有小動物的黑影做出舞蹈或默劇般的剪影,如同宴會真的開始般氣氛為之一變。

伊得希望自己能謹慎一點,都身在不知是妖怪還是神明的地盤了,誰知道這些食物實際上又是什麼東西?奈何食盒內的精緻料理看起來過於閃閃發光,尤其是男人帶著他坐下後塞給他一雙筷子,調情般對著自己張開的嘴指了指,伊得餵著餵著忍不住自己也吃了一口,接著就沒有然後了。幸虧吃飯地空檔狐妖沒怎麼再對他惡作劇,唯一的缺點是衣物限制住伊得的姿勢,平常散漫慣了的身體吃一頓飯下來僵硬地快繃成石頭。

吃飽飯足後神明大人倒是一刻都不得閒,拉著伊得起身就開始穿越更多華麗布景的走道與房間,等到伊得走馬看花地感覺自己已經完全迷失在房間的迷宮時,男人終於帶著他在一個寬敞的房間內停步,一身白無垢的青年看著房間正中央平鋪好的兩床棉被嘴角抽搐了幾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面對一整個房間的明示。

「那麼飯也吃過了——」慵懶的男音故意拉長了語調,神明大人又用著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望著他,所有的障子門再度齊聲闔閉,像是想知道逼到了這步境地的獵物還想怎麼應付他似的,美麗的男人慢悠悠地拉開腰間的綁繩,拎著流蘇繩尾對著他晃了晃,「接下來就是睡覺時間了對嗎,吾妻?」

 

 

TBC

 

後續6000字一樣因為收費不公開,目前都還有也可洽G77工作室有通販喔~~~一樣會等實體完售後才會放網路收費的部分,再麻煩各位幫我清庫存,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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