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千年前的真相(上)
「法爾柯,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到啊?」賈碧手握著自己的安全帶,滿腹牢騷地大聲抱怨。
「快到了啦、應該可以趕在他們吃午餐的時候到,我們昨天晚上才被放進來,我可以一晚上就開到這裡我都有點佩服我自己了。」手握方向盤的青年嘆了口氣,「考古隊不是也說叫我們慢慢來嗎?原本導航預估的時間我們是要開一整天的耶一整天,等等進了市區我們換一下班⋯⋯」
「那群考古隊員也是很奇怪。」賈碧沒理他,「艾爾迪亞都准許考古隊開挖他們老家,結果輪到我們要採訪他們人類化石這種驚天發現的時候就把我們擋在海關不讓進,就只准他們自己的媒體發文稿歧視我們國際協會的記者啊?而且那個版面有夠小的,他們一定想隱藏什麼東西!」
「是是,所以敬業的賈碧大人,等等到了市區可否請你搭把手換人開車讓我休息一下。」法爾柯棒讀道,「上次連絡的時候考古隊是不是正要撤退回市區來著?我現在目的地只設定到沃西干市的市中心,他們駐紮的地點妳問到了沒啊?」
「這就是他們很奇怪的點啊!」賈碧苦大仇深的盯著巴掌大的螢幕,「整整兩天了!不管是艾爾文、伊安還是歐魯歐都沒有人回我的訊息!」
「兩天?妳的意思是從我們被海關擋在外面的時候開始?」
「其他兩個就算了,艾爾文至少會有衛星電話吧?可是他甚至消失得更久!」如果不是安全帶將賈碧牢牢固定在位置上,她想必已經跳起來準備給假想的考古隊員一套防狼擒拿術,「更何況上次連絡的時候他們是要全成員整個從山上撤退!可以在那裡打洞三年只因為挖到人類化石就下山,怎麼想都有問題吧?如果不是因為我們被擋在海關外⋯⋯」
法爾柯忽略同事恨恨地磨牙聲,「里維教授跟韓吉教授呢?妳只有留那幾個人的連絡方式嗎?」
「他們考古隊有通訊器材的也是少數⋯⋯」賈碧正說著,原本行使順暢的路面突然劇烈一震讓法爾科緊急踩下剎車,等他們歪歪扭扭的將車臨停在比較空曠的路面,賈碧直接到後座掏出了他們拍攝的傢伙,轉頭招呼正警戒著周遭的同伴。
「妳拿這個做什麼?」法爾柯無奈的問道,雖然只有剛剛那一震影響到行駛,他們才會停下來確認是否會影響行車安全,但拿出傢伙的賈碧根本沒有把方才短暫的震動當一回事,自顧自的打開設備。
「這裡是山裡欸,如果真有地震的話怎麼辦?到時候土石崩落什麼的來不及救機器就罷了,我們⋯⋯」
「就是現在才要拿出來,你不覺得剛剛的震動很奇怪嗎?說不定他們終於挖土挖到破壞山體?還是在進行什麼違法的開發?嘿嘿嘿嘿⋯⋯」
「不,這裡畢竟也算是在板塊交界處,我覺得你想太多了。」法爾柯吐槽,「你要架也行,可不可以把機器放進車裡,我怕有什麼萬一我們來不及跑⋯⋯」
地面又是一個非常不自然的震動,更多的碎石落下,法爾柯驚疑地跟賈碧交換了視線,上前接過搭檔手上的機器開始透過鏡頭環顧起周遭。
「法爾柯,你看那裡那裡。」在法爾柯忙著調整焦距試圖確認真的不會有山體塌方的時候,賈碧用力拍著他的肩膀逼他轉向,「你看在那裡,看得到那個方向嗎?」
鏡頭轉向山壁的另一個方向,他們所在的方位正好可以看到距離最近的海灣的邊緣,在山陵與海線之間,一片米白的沙漠底下有什麼正在翻滾著湧現。
不,或許用湧現來形容是不恰當的。
應該平緩的沙土如今就像是有生命一樣翻起了波濤,從前一直被認為是早年抵禦外敵而蔓延長達數公里的沿海沙漠如今終於讓世界知道了他真正的作用——一顆一顆的頭顱從沙浪中突出,彷彿從地心中破土而出的寬廣肩胛延伸出血紅的手臂肌理,漫天的沙塵凝聚出白色的骨骼與填補其中的血肉,一匹一匹無法用常理形容的巨人自砂礫中凝聚生成,腳踏著因地面下陷而侵襲陸線的海水靜默著站立在原地。
「那是⋯⋯什麼東西⋯⋯?」從頭到尾目睹一切的法爾柯喃喃自語。
「法爾柯,都拍下來了嗎?」賈碧顫抖的聲線從旁傳來,青年檢查了一下運作的儀器,懵然的點點頭。
「這很不對勁⋯⋯難道之前會被擋著是因為⋯這個玩意兒?但⋯⋯」
「喂⋯⋯賈碧、他們是不是動了?」法爾柯的聲音打斷了同伴的思考,賈碧回過神,看著那冒著蒸氣烏泱泱一片的巨人人海宛若一道天與地的屏障踏在陸地與海洋的邊界。他們確實在動,儘管地上的沙地因為聚化成巨人陸線被海水浸蝕,無法讓人分辨是否有神智的巨人卻一腳直接涉水走進海底,從第一排直面海灣的巨人開始行為緩慢的移動起來。
「為什麼⋯⋯那是⋯⋯那算是活著的生物嗎⋯⋯?」
「賈碧!我們必須快點趕到最近的小鎮!」少女的手臂被搭檔抓住,她看著法爾柯驚惶失措的表情,「那些地震⋯⋯會變成『地鳴』,不管那群巨人想去哪,一旦他們能橫跨海洋的話⋯⋯我們必須快點連絡上總部!那可能會變成世界末日的!」
在他們慌亂的行動的同時,整個帕拉迪赫拉的山脈都在微微地震動著,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有數不清的石頭突然粉碎露出底下的真面目,有的巨人被千年來堆積的沉重壓力壓回地底重新化為塵土,但仍然有難以記數的巨大人影開始緩慢的游離於山叢樹林之間。遲來了千年的喪鐘終於被敲響,煙硝的氣息已在粉塵間擴散蔓延。
「——Aaa—⋯⋯」
沙塵席捲了林木與牆面,迷離了視線,也帶走異物身上的偽裝。
在沃西干市的近郊處有一個有名的奇景。
那是鄰近山脈處的一塊奇石,因為巨大的尺寸以及外觀非常接近一個蹲坐的人形而聞名。
「——Eee—Ren—⋯⋯」
然而,現在這塊奇石再也無法被稱做是自然形成的特殊地景了。
抖落了滿身的砂石,就像拍淨了毛髮上不潔的粉塵,猿猴模樣的巨人震動著沙啞無比的聲帶念著:「——Eren⋯⋯我的—⋯⋯」
他彎腰看過面前分岔的柏油路,抬眼見著陌生的飛鳥飛掠他的頭頂,受到日光刺激,蒼老而乾涸的雙瞳留下了淚水,「⋯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醒來呢⋯⋯我的——」
猿猴巨人撐起身體,向前踏了一步,「——弟弟—⋯⋯」
「等⋯⋯我—⋯⋯」
這次、我們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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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果然還是騙了他們,對吧?」熟悉的女音,艾連猛然抬起頭,看向前方。
金髮的嬌小身影看起來熟悉又陌生,希斯特莉亞站在艾連與光之樹之間,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曾做的那樣對他微笑。
「我許了願望,或者說,我打了一個賭。」不等艾連滿腔的疑惑宣洩,曾經的女王輕快的對他說。
她不是一個人。
在少女的身側有一個穿著破舊古樸衣服的女孩,儘管距離站的並不近也不遠,卻莫名讓人理解了他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事實。
「妳做了什麼?」最後,艾連只能這樣反問。
討論過去、憾恨、無謂的情緒都已經沒有意義,那麼最終只剩實現目的這個唯一的路標。
艾連想過很多可能性,但唯有親身站立在路標裡,故友殘留的碎片才能補齊他最後的指引。
「千年前你沒有完成的事情。」艾爾迪亞的少女女王說,「我的女巨人只能讓我來到這裡,我也不想命令她,所以我跟她打了個賭。」
「她是誰?」
「尤彌爾,我們的始祖,最初誕生的巨人。」希斯特莉亞說,「在你們離開以後,我想了很久,事情到底是怎麼變成這樣的,直到我終於來到這裡見到她。」
少女不言不語,彷彿在聆聽他們談話一般低頭站立;但不是的,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艾連知道那個少女僅僅只是存在而已,她不在乎在這裡的有誰,也同樣不在意他們打算做什麼,她僅僅是因為他們『需要』所以才在這裡,像個工具般聽候差遣。
「你能夠來到這裡,那你一定知道了所有事情,我是個壞孩子沒錯吧?」希斯特莉亞一身幹練的褲裝,那是隨時都能加上裝備遠征的輕便衣裝,記憶中艾連已經很久沒有看她這樣穿著了。這樣的場景與對話,就彷彿他們還是被通緝的調查兵團,正在絞盡腦汁要板倒虛偽的王政權那段時間,艾連謹慎的回答,「是啊,我們都做了很邪惡的決定。」
「不,已經沒有你了⋯⋯變成了壞孩子的人只有我。」少女說,「我知道你的決心,但我總是不甘心⋯⋯繼續當傀儡女王或許也不壞,但我也想要自己決定未來。」
靜默的尤彌爾走到金髮少女的身邊,牽起了她的手面對艾連,希斯特莉亞對艾連笑地無邪又無奈,「那麼接下來就拜託你了,艾連——」
「在知曉所有人的結局的最後,這次要拯救哪一方,就看你的決定了。」
沙地陷落,艾連帶著猙獰的驚訝被迅速陷落的坑洞填入沙底,耳際最後傳來的是希斯特莉亞的話語,「如果艾連未醒,那麼超大型巨人就不會存在——但是他終究來了。」
「啟動地鳴吧、尤彌爾大人,這個賭約是我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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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呢?
艾連‧耶格爾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沉入深淵之中,忍不住冒出這份疑惑。
這就是⋯⋯我曾經恐懼卻又無可奈何的未來嗎?
這是我應該抵達的終點嗎?
他見到了許多的記憶碎片:米卡莎攏著圍巾同他與阿爾敏歡笑著;篝火前艾爾文團長以拳向人類獻上心臟;下著雨的夜裡訓練兵在騎馬前行;母親於天台帶著他們做著鎖碎的家事;貝爾托特跟萊納脖頸飛濺出鮮血表情扭曲著化身巨人;讓於夜空下緊緊擁著他,低喃著願想與愛意;希斯特莉亞流下了眼淚;米卡莎於阿爾敏懷中斷了氣;陌生的異鄉孩子茫然無措的看著他;兵長背對著自己,正在阻擋部下對自己刀刃相向;阿爾敏按著自己的肩膀流著淚,靠前親吻自己。
——對了。
——是阿爾敏。
在被兵長命令去協助鐵路維護的黃昏下,鄰近的工人還在邊說笑邊做著工,阿爾敏撫過額間流淌的汗水對著他微笑,「我記得今天你應該是要去跟兵長他們討論遠征的事情的⋯⋯會突然改變行程,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沒什麼。」艾連想也不想的答道。
「這招對我沒用喔,艾連。」阿爾敏拿著記錄板往他背上輕輕一拍,「你也在擔心出島之後的事情嗎?」
「可以⋯⋯這麼說吧。」
「我們已經可以走到牆壁的外面了,但還有⋯⋯海洋的彼岸⋯⋯」阿爾敏喃喃說道,「會讓你這麼擔心,果然你還是留在島上⋯⋯」
「那是不可能的。」艾連看他一眼,同他的童年玩伴一樣將自己依靠在軌道車上,「就算我父親的記憶不是很完整,至少我比你們還要清楚另一邊的事情,萬一怎麼了⋯⋯」
「我們是去調查情報跟尋求溝通的,不會有那個萬一⋯⋯」
「⋯⋯我知道。」
「⋯⋯」
他們沉默了一陣,最後是阿爾敏深呼吸一口氣,「艾連,之前你提過進擊的巨人⋯⋯不會讓我們任何一個人繼承,但是帕拉迪島不可能⋯⋯你⋯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
「無論如何,其他的巨人之力落在馬雷的手上會加大我們的劣勢,」默認了艾連欲言又止的沉默,阿爾敏將頭後仰靠著金屬外殼,「即使巨人的繼承有期限⋯⋯如果所有的巨人都是從始祖尤彌爾誕生,我有時候在想,如果將所有巨人都集中回一個繼承人身上⋯⋯會不會⋯⋯」他突然停止了這有些可怕的思考,搖搖頭。「但那太⋯⋯雖然我也繼承了超大型巨人⋯⋯但那本來不該是我⋯⋯」
「不,如果不繼承巨人的話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艾連打斷他的話,阿爾敏只能苦笑。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艾連你應該讓⋯⋯為什麼要選擇我呢?」
「⋯我⋯⋯」
「艾連?」柯尼的聲音遠遠傳來,話題被中斷,艾連轉頭凝視著柯尼一路小跑至他們面前,「兵長在找你,好像有什麼訓練要叫你去⋯⋯順帶一提也差不多該去領飯啦,你們在聊什麼?」
「沒什麼。」阿爾敏微笑著拍拍背後可能沾黏的塵土,回頭看了一眼天色,「時間也差不多了,先回去吧。」
場景破碎,而後重組成另一份光景。
伊蕾娜晃動著午夜裡黯淡無光的金髮對他吐出毒蛇的誘惑,「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理解吉克,如果要同時拯救世界與艾爾迪亞,安樂死計劃是最沒有痛苦,可以慢慢結束整個悲傷歷史的完美結局,不會再有人需要被殺死,大家一起平靜的走到終點⋯⋯」
「⋯⋯我⋯⋯」
「你還在猶豫什麼呢?他是你的兄長,是絕對不會害你的。」伊蕾娜按住胸口,真心誠意地侃侃而談:「世人是無法理解吉克夢想的偉大,凡人無法跳脫那些傳統的思維,永遠不會理解只要活著遲早都會因為各式各樣的理由想要殺死對方,那麼可以不用依靠戰爭跟流血慢慢結束痛苦的一生不是很好嗎?」
不是這樣的。
我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面對這樣的事情⋯⋯
「我聽聞了你不願意犧牲女王的事情,但為了要延續整個艾爾迪亞民族,女王仍然會被迫為了保存力量而繼續被後代子女吞噬,就算啟動了地鳴又如何呢?巨人的力量永遠都是艾爾迪亞的原罪,唯有擁有巨人因子的艾爾迪亞民族成為歷史才是大義。」
「——我同意。」
但我同意的是,該消失的東西絕不是應該誕生的事物,地鳴絕不可能放棄,我需要拯救的、只有——
其他的調查兵趁夜將伊蕾娜送回關押他的房內,弗洛克倚著牆看著艾連慢慢收攏地圖,漫不經心地開口,「阿爾敏好像有察覺到什麼。」
「⋯⋯我知道,我會再注意。」
「怎麼注意?當初他在牆外調查那種情況都能查覺亞妮‧雷恩哈特的異常,他最了解的你能瞞得住嗎?」弗洛克嗤笑,儘管酸言酸語卻直指核心,「要我看來,這個計劃你乾脆也告訴他好了,阿爾敏說不准還會因為你們的情誼⋯⋯」
「不。」艾連想也不想的拒絕。
弗洛克翻了個大白眼,「那我們就這樣等到吉克到島上再動手?你們的問題最好在出發前就先解決了,以免到時候一件事情都沒做好就被打包回來等著被轉移巨人。我們現在唯一的優勢就是伊蕾娜已經幫我們搞定了憲兵團那群人,可惡,如果我也一起去⋯⋯」
「你就是因為動機不純所以才沒入選吧。」
「明明都是從那場戰鬥活下來,為什麼就我⋯⋯」
艾連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我會去找希斯特莉亞談這件事⋯⋯你就幫我傳點消息吧。」
「——那不就是找床伴?」
「不是懷疑我要怎麼處理他嗎?」艾連整理好一切,站起身。「就隨便用別的消息吸引他們的注意吧,這樣你們想找我討論什麼事情也比較不會引起注意。」
「連這種難聽的傳言都敢放。」弗洛克冷笑一聲,倒是沒像開頭那樣尖酸,「你想清楚了?哼⋯⋯不過以你要做的事情,這種小事倒也稱不上什麼破壞形象就是了。」
「⋯⋯」艾連無言的與他擦身而過,冷不妨的被撩過頭髮,他拍開對方作亂的手回過頭,「幹嘛?」
「老實說,你大概也是真的覺得寂寞吧?團長也走好幾年了,友情遊戲玩夠了想換點口味嗎?如果你真想晚上找個人,我倒也可以⋯⋯」
「說夠了沒有。」艾連冷漠地看他,冷不防一把揪住弗洛克的衣領逼近,「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就算我真的想找人也不需要隨便找個人將就⋯⋯」
「隨便?那如果是讓呢?阿爾敏呢?」即使被箝制著,弗洛克仍然肆無忌憚的挑戰著艾連的底線,「不想讓你的夥伴髒了手所以才排除他們,我姑且當作這是你的私情好了,韓吉團長或利威爾兵長那些過時的老東西我是沒意見,但是你的同期生真的不能理解嗎?貝爾托特講過什麼你們都忘了嗎?如果你真的是為了他們好,倒是⋯⋯」
「夠了!」弗洛克的背狠狠撞上牆面發出沉悶的聲響,艾連鬆開對方衣領,看著紅髮青年摀著喉頭喘息著咳嗽,「就像你說的,不讓他們參與除了我的私情以外,我就是明白他們一定會阻止地鳴才會找你合作,就算不是你也可能是其他人,就算最後要我一個人單幹我也會繼續下去,還想要確認什麼嗎?」
「哼⋯⋯只是為有些人感到悲慘而已。」弗洛克沙啞地說,「你這麼做未必有人會感謝你,說不定人家根本就等你開口⋯⋯」
「若是真的如此,」艾連沒再看他一眼,逕自轉身,「那麼我或許會對這個世界失望透頂吧。」
昏暗的燭光搖曳後熄滅,爾後一粒高高拋起的棒球自視線中央落下。
「頭痛?我沒聽說阿克曼家族有特殊疾病,或者這種症狀。」吉克拋接著圓球漫不經心的說,「即使是始祖巨人,能操控的也只有沒有思考的純潔巨人,要說本能反抗這樣的事情大概是你異想天開了,要我說這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女孩真的很喜歡你對吧?」
「——我不知道。」
如果那是一份愛情的話,為何我們終究僅以家人相稱?如果那不是愛情的話,為什麼到死前她掛念的還是自己的安危?
「可惜我已經沒有機會見她一面。」吉克柔聲說道,「但艾連,這或許也是好事,我們要做的事情一般人都接受不了,等到一切都結束以後,如果她無法釋懷的話呢?或許早早的離開對她來說未必是壞事。」
艾連緩緩的瞠大眼,低著頭咬緊嘴唇。
他終於明白他跟吉克的差異出在哪了。
「我們生為艾爾迪亞人,從出生起就背負著眾多原罪,唯有死亡才能從贖罪的深淵中解放。」
眾多零件嵌合運轉才使的地板微微震動的飛行器上,艾連聆聽著柯尼最後撕心裂肺的哭喊,始終無法令乾涸的眼睛落下眼淚。
艾爾迪亞人⋯⋯不、只要是人類,定然生來便如此的吧。
所有人的出生遭受的不一定是誠心的祝福,或許是唾棄謾罵,但那樣是不對的。
我們⋯⋯人類只要還活著,不管眼前是不是有更強大的敵人,我們終究會為了自己的私怨與偏見相互殘殺致死吧?不論是在牆內還是牆外,不論是在托勒斯特區還是在雷貝利歐區,沒有什麼不一樣的。
所以⋯⋯
現在的一切不應該讓新生的生命繼續背負。
「我會毀滅所有敵人。」
就算不受期待一事無成,經歷滿是傷痛與苦難,一定還會有祝福你的生命存在。
『謝謝你⋯⋯為我圍上這條圍巾。』
每個人都有罪,但同時也是無辜的,因為大家都身不由己的被纏繞在這條仇恨的鎖鏈之中,走不出這個『被決定好的未來』。
「我很抱歉⋯⋯但我想要拯救我的同伴。」
連綿的砲火隆隆,不遠的天空飛行船被飛擲的石塊砸落,而轟然轉化的巨人正開始掃蕩吞食著敵方與友軍。
艾連從巨人後頸處將自己剝離,拉動立體機動裝置連滾帶爬的跑向記憶中那個男人最後倒下的方位。
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他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不可能⋯⋯他們至少會被關在地下,不應該這麼快⋯⋯況且殺死莎夏的小鬼用流彈造成的傷根本還沒好⋯⋯
「艾連!快過來!」
「你要去哪?艾連!」
「是始祖巨人!!殺了他!!」
耳際已經聽不到混戰之中混亂的槍聲與叫罵,在胸口中心鼓動的只剩像是劃開肺部的尖銳喘息,心臟的跳動仿若悲鳴般漫長而遲緩,直到他氣喘吁吁的停在倒臥的人體旁。
「你還在這裡做什麼,這裡很危險⋯⋯」
眼前彷彿只剩下大片的血跡,艾連顫抖著聲音,只覺得天地都在旋轉。
為什麼我還站著你卻倒在這裡?你不是應該命比我長很多嗎?不是想要陪我走到最後嗎?
「你們是來阻止我對吧?但抱歉,至少等我啟動地鳴⋯⋯到時候你們想怎麼罵就怎麼罵⋯⋯」
艾連半跪下身,慢慢翻過戰友沾滿血跡的半身讓他平躺在自己的膝上。
「艾連!」
熟悉的聲音傳來,艾連木然抬起頭,看著阿爾敏全副武裝的朝著自己跑來。
「吉克把大家都轉化成巨人了,但敵人還沒消滅,不管怎麼說我們先離開這裡——」
「阿爾敏⋯⋯?」
「放手吧,艾連。」另一個溫暖的觸感蓋在他的手上,阿爾敏溫和的聲線似近似遠,「讓已經死了。」
艾連低頭去看,看著熟悉的馬臉上半睜的混濁眼瞳,他輕輕撫摸已經冰涼的肌膚紋理,突然感受到生命逝去後的軀體有多麼沉重。
吼叫與槍聲已經逐漸逼近,艾連恍惚著被迫放下秘密的情人,被熟識的童年玩伴拉著遠離了容易成為明顯標靶的地點。
為什麼——
「為什麼⋯⋯你在這裡⋯⋯?」
「⋯⋯艾連。」在一處暗巷的死角,阿爾敏停下腳步,欲言又止的轉頭看他。
「為什麼⋯⋯」艾連的嘴唇乃至整個人都在顫抖著,「你不去跟馬雷作戰⋯⋯而是⋯⋯」
——來到這裡?
「艾連,你聽我說。」阿爾敏抓住他的肩膀,放慢了語調柔聲對他說道,「你做得很好。」
「你聽進了我的建議,吃掉了戰槌跟鎧甲巨人。」
不⋯⋯不要這樣⋯⋯為什麼——
「我知道你想要抵達座標是為了啟動地鳴,我不會阻止你,但我希望你先聽聽我的意見。」
我不知道⋯⋯我不想聽⋯⋯不要說——不要說!!
「艾連,吃掉我,拿走超大型巨人吧。」
「你——」艾連的腿一軟,阿爾敏順勢扶著他一起半跪在地上,戰火蔓延的城市還在因巨人的肆虐遍佈著無意義的吼叫與踢踏間造成的輕微震盪,生命隨著每分每秒的戰鬥減少著數字,荒誕戰爭中,漩渦中心的主角卻躲在無人知曉的暗巷角落被另一人緊緊抱住。
「自從⋯⋯米卡莎託付一切給我後,我一直在猶豫著。」阿爾敏悄聲在他的耳邊說道,「艾連,對不起,是因為我想要去牆外的夢想嗎?還是因為我們是惡魔的子民,所以你不願意接受牆外期待的滅亡而決定毀滅一切?明明⋯⋯你總是這樣,不管對方是誰,總是橫衝直撞的想打倒對方。」
臉頰被輕輕觸摸著,艾連顫抖著唇說不出話,只是聽著阿爾敏繼續說道,「對不起,但是我不想再讓你為大家繼續戰鬥下去了,我很希望就這樣直接帶著你離開,但是你一定不會放棄的吧。所以只有現在我才能對你這麼說——你不需要跟吉克接觸也可以抵達座標的,只要你繼續吞噬其他巨人,就算你不是王家血脈也一定可以⋯⋯」
「你到底⋯在說什麼⋯⋯?」
「艾連,我想要你成為真正的『始祖巨人』。」阿爾敏說,「巨人傳承到現在將近2000年⋯⋯為什麼會出現九個智慧巨人呢?我覺得是因為始祖尤彌爾的力量被分割,所以⋯⋯如果真正的把九大巨人巨人重新集中到一個人的身上,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已經吞噬了四個巨人的你,應該已經看到了吧?」阿爾敏捧著艾連的臉,看著他的瞳仁緊縮,已經得到了答案,「是我還不曾看過的⋯⋯連接著所有艾爾迪亞人的『道路』吧?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樣子,你會在那裡遇到什麼,但只要到達那裡,你就有機會找到真正能自由使用這個力量的方法,我是這樣相信的。」
「但是除了我的超大型巨人跟亞妮的女巨人⋯⋯其他的巨人也已經被吉克吞噬,或許我會是你在吉克前最後的機會⋯⋯」
「別開玩笑了⋯⋯我不能⋯⋯你⋯⋯」艾連搖著頭想後退,他已經分不清楚此時此刻在他眼前的到底是夥伴還是敵人了,脆弱的心靈被接二連三的打擊到幾乎一碰即碎,只有最後的理智還在提醒自己最後的任務:啟動地鳴,踏平大陸毀滅所有,然後⋯⋯
⋯⋯然後呢?
如果他不惜毀滅一切都想守護的人都死了,接下來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肩膀被按著,阿爾敏眼珠上還帶著水珠,他只是很輕的湊前唇貼著唇,給他一個克制至極的親吻。
「艾連,我相信你。」阿爾敏說,「說好一起去看海的,我們最後看見了不是嗎?火焰之水、沙之雪原⋯⋯世界還有很多足夠我們一起去看的地方,不管有沒有敵人,不管你的身邊有沒有我或其他人⋯⋯我知道你會一直記得,因為你是愛著我們的。」
「艾連,即使被吞噬了,巨人的繼承者會繼承對方的能力、記憶、靈魂⋯⋯不要擔心,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不⋯不是那樣的,阿爾敏—⋯⋯
「或者是你需要一個理由——」
「——阿爾敏‧亞魯雷特,你在做什麼?」吉克‧耶格爾終於在最後一刻姍姍來遲地趕到,像是個被挾持親人的受害者那樣崩潰的怒吼。「你也是嗎?也是為了自己的目的想要洗腦我弟弟,強迫他選擇的人?」
「不,有一點你弄錯了。」阿爾敏說,「是你們所有人都想把艾連推向死亡——我才是唯一希望他活著的人。」
「你希望他活著?⋯⋯活著又能做什麼?毫無意義的繁殖增加同類數量?讓世界上更多艾爾迪亞人受苦嗎?」
「艾連如果真的想要,執行安樂死計畫也未嘗不可⋯⋯但是我期望的事情只有一個,即使我們都不在了,他依然是自由的。」
「自由⋯⋯?什麼自由?你難道忘記帕拉迪島的惡劣處境了嗎?他一人要面對的是牆外所有的惡意,地鳴只會讓更多人恨他——」
「不會的,因為大家所有的犧牲,艾連都不會忘記,只要不忘記,我們就會一直在一起,敵人只要消滅就好,而艾連也不必再被弱小的我們束縛住。」
「真是冥頑不靈⋯⋯」吉克看著被擋在身後,彷彿已經失去靈魂的血親低垂著頭的樣子,咬牙撿起地上的碎石劃開手臂,「多說無益,把艾連還給我,留給你們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此時此刻就是實現我們宿願的時候,艾連、等哥哥來救你!」
「抱歉,艾連,你可以先用戰槌的能力準備好嗎?我會快點結束這一切的。」阿爾敏拿起身上的小刀在掌心劃開一道傷口,溫和的看了一眼還跪在原地的青年。
「——夠了。」
低聲的呢喃傳不到兩個神經緊繃到極限的士兵耳中,艾連愣怔著看著阻擋在自己前方的背影,更遠的地方白光與雷鳴正昭示著敵手的現身,而摯友還在催促著自己使用能力,突然意會到方才阿爾敏來不及說出口的理由是什麼。
光芒與濃霧產生了,確實如阿爾敏所要求的那樣,剔透的晶體包覆了全身。
「——什麼?」
凹凸不平的晶體表面延伸到阿爾敏的上方替他擋去了對面投擲而來的瓦礫,阿爾敏心有所感忽地回頭,看著闔上雙眼的摯愛半浮在晶體中心,再也不曾睜開眼。
——希斯特莉亞,你說的對。
——是我的錯。
第二次的投石砸毀了部份匆忙建構出的保護罩,阿爾敏再沒來的及讓他再睜開眼睛看看自己,飛濺的碎石彈破了他的頭皮,他只能匆忙的半巨人化,試圖藉由削弱的爆炸威力替自己拖延一些時間,然而終究是徒勞無功。
是我能力不足,不夠堅強,是我做錯了選擇。
不顧一切的孤注一擲選擇了毀滅,殃及重要的長官與愛人,連帶最親密的友人也瘋狂,孤注一擲的尋求毫無根據的空想。
所以在最後的最後我逃避了,我無法面對親密的戰友與尊敬的長官被害慘死,瘋狂的至親為了自己的目標會做出什麼選擇,而實際上⋯⋯
「——阿爾敏,為什麼你要殺死讓?」
跪倒在質地鬆軟的沙地中,艾連看著向著自己飛奔而來的熟悉面容,痛苦的、控訴著投出遲來了二千年的質問。
TBC
然繞了很大一圈,終於我們來到了這個斷點。
從一開始筆者想討論的,就是這樣一個"愛"的故事。
擁有知性的人類活著,就逃脫不了尋求"愛"的過程。
那麼什麼又是愛呢?
為你單方面的犧牲奉獻是愛嗎?
對方需要嗎?
為你準備好前進的道路是愛嗎?
那麼個人的意志還重要嗎?
或者索求了回應與承諾,但現實的他們又如何一起並肩前行呢?
你們所求的真的是同樣的未來嗎?
還是說,你根本不需要回應,那份無以名狀的情感就那樣爛在靈魂深處也無所謂嗎?
愛真的是那樣,只要看著就會滿足的東西嗎?
那是大家都夢寐以求的奇蹟,但真的只依靠愛就可以勝過一切嗎?
那是大家都名聞遐邇的童話終點,還是所有人的未曾料想的厄運結局呢?
起初是米卡莎的所為給了我這篇文的起點,最終我跟著故事進行創造了平行世界想像的空間。
感謝看到這裡的所有讀者,我的初衷已經達成,從這裡開始會回歸前進一開始就設定好的終點,謝謝各位的陪伴,希望在結局的最後我還能有幸與各位道別。